21.预言 一命换一命

不是吧魔头你! 多梨 5764 字 6个月前

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 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 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 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 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 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 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 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 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 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

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云卷霭。